【金饭碗】38×38 纸本水墨|河夫作品
有宋一代的太学生,卷起来连朝廷都怕。
注意,这里说的是“太学生”,即隋唐开始至明清,在朝廷设立的国子监就读的学生,入读,即等于进入第二梯队,捧上了金饭碗。
卷,并不是说太学生之间的竞争很激烈,而是他们为了表达诉求,敢于发“卷堂文”给朝廷脸色看。
卷堂文,也作捲堂文,翻译过来就是罢学宣言。
有宋一代,太学生们发过多少卷堂文,没考证过。但相信最经典的,就是南宋理宗淳祐四年九月的这一篇(先上原文,不看可跳过,后面有解释):
引用
天之将丧斯文,实系兴衰之运,士亦何负于国,遽罹斥逐之辜。静言思之,良可丑也。慨祖宗之立国,广学校以储才,非惟衍丰芑以遗后人,抑亦隆汉都而尊国士。肆惟皇上,克广前猷,炳炳宸奎,釐为四学,戋戋束帛,例及诸生。蒙教育以如天,恨补报之无地,但思粉骨,宁畏触鳞。尽言安石之奸,共惜元城之去,实惟公议,不利小人。始阴讽其三缄,终尽打于一纲,不任其咎,咎归于君,是诚何心,空人之国。昔郑侨且谓毁校不可,而李斯尚知逐客为非,彼既便已行之,吾亦何颜居此。厄哉吾道,告尔同盟,无见义而不为,当行已而有耻。苟为饱暖忍贪周粟之羞,相与携持毋蹈秦坑之惨。斯言既出,明日遂行。(《宋史纪事本末·卷九十六·史嵩之起复》)
宋理宗治下的太学生到底在卷什么?
长话短说,他们希望右丞相史嵩之下台。
史嵩之,宁波人,前权相史弥远的侄子。史弥远据相位二十六年,“擅权用事,排斥异己,贪污中饱”,早就引起朝野不满,可他罢相七年后,侄子史嵩之又因联蒙灭金有功,于嘉熙三年(1239)正月被宋理宗升为右丞相兼枢密使,掌军机大权(《宋史记事本末·卷九十六》)。平心而论,史嵩之虽是进士出身,军事上颇有一套,他任统帅期间对蒙古的几场战争,也都可圈可点。问题是,权力就像一个魔咒,史嵩之当丞相后,很快又跟他叔史弥远一样,独断专权,惹来抗议声一片。
对于大宋的臣民来说,皇帝可以永远赵下去,可下了一个史丞相,没几年又来一个史丞相,且德性一样,是可忍孰不可忍。于是,朝臣针对史嵩之的弹骇从没停过,太学生们也“欲趣其归”,希望他赶紧滚蛋。
宋理宗却离不开史嵩之,不管朝野怎么呼吁,朕自岿然不动。
这样就到了淳祐四年(1244)九月,史嵩之父史弥忠死了,按“以孝治国”的惯例,史嵩之必须离职守丧(二十七个月),所有人都以为,这下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坨史了,没想到,宋理宗却下旨免除史嵩之守丧之期,将他召回复职(此举称为“夺情起复”,后来明朝首辅张居正也出过这事)。
旨意一下,朝野傻眼,“中外莫敢言”。太学里积压已久的怒气被引爆,“于是太学生黄恺伯、金九万、孙翼凤等百四十四人叩阍上书”,144位太学生联名上书,恳请理宗收回成命。
上书全文近两千字,论古及今,引经据典,直言“夺情起复”的危害性,直斥史嵩之不孝,“视父死如路人”,并指斥他:
引用
心术回邪,踪迹诡秘。曩者开督府,以和议惰将士心,以厚赀窃宰相位,罗天下之小人为之私党,夺天下之利权归之私室,蓄谋积虑,险不可测,在朝廷一日则贻一日之祸,在朝廷一岁则贻一岁之忧,万口一辞,惟恐其去之不速也。
心术不正,所干尽不可告人之事。之前力主跟蒙古议和,导致士气懈怠。又窃据丞相之位,结党营私,是个野心家、阴谋家,在位一日,祸国一日,朝野之间舆论一致,恨不得他早点下台。
除了太学生,还有“武学生翁日善等六十七人,京学生刘时举、王元野、黄道等九十四人”也联名上书,请罢了奸臣史嵩之,如此才是国之大幸。
可是,这些上书递上去后,皆如石沉大海。太学生们更怒了,索性在太学走廊贴出告示:“丞相朝入,诸生夕出。”史嵩之早上回朝廷,我们下午就走。反正就是跟他不共戴天,有他无我,有我无他。
闹到这一步,皇帝急不急不知道,有官员急了,“时范锺、刘伯正暂领相事,恶京学生言事,谓皆游士鼓倡之,讽京伊赵与筹逐游士”。暂摄相事的两位大臣范锺、刘伯正,认为临安的太学生妄议朝政,闹到如此地步,成何体统,而这一切,都是外地太学生在带头煽动,只要将外地太学生赶走,临安本地的太学生就不敢再闹了。于是,命临安知府赵与筹将外地太学生全部赶出临安。
赶出临安,就等于剥夺了学籍。太学生们得知,再次联合起来,公开发布卷堂文,然后“辞先圣以出”,就是向孔子像告别,罢学离校。
这篇卷堂文,就是本文开头所引的那一篇。全文很长,主要是说朝廷如此驱赶外地学生,斯文扫地,是国运将衰之预兆。本朝太祖珍惜人才,尊重文士,是为国家命运着想。我们感念国家教育之恩如天大,报国无门,常思粉身碎骨也要为国尽忠,就算触犯朝廷禁忌也在所不辞。之前,我们联名弹劾史嵩之,都是出于公义,而不是为了私利。可是,现在驱赶太学生的官员,在史嵩之专权时三缄其口,却对太学生一网打尽,实是祸国殃民之举。
还举了两个着名的史例:“昔郑侨且谓毁校不可,李斯尚知逐客为非。彼既便己行之,吾亦何颜居此。”
郑侨即春秋时期郑国执政大夫子产,让他青史留名之事,即“子产不毁乡校”,见《左传·襄公三十一年》。乡校即地方上的学校,春秋时期也是开放的公共场所。子产执政时,郑国百姓喜欢聚集在乡校里面议论朝政。大夫然明忧心忡忡,怕产生不稳定因素,建议把各地乡校拆了。子产反对,说就让百姓在那里议论朝政又能咋样,他们赞成的,我们继续执行;他们批评的,我们就改正。百姓就像我们的老师一样,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议政。
至于“李斯尚知逐客为非”,大家都很熟,说的是着名的《谏逐客书》,李斯作为秦政的始作俑者之一,都知道逐客对秦国有害无益,临安知府等官员大规模驱逐外地太学生,还想不想大宋复兴了?他们既然好意思这么干,我们留在这里也无地自容,要走都走。
接下来几句,是对所有同学说的,是整篇卷堂文中最熠熠生辉之处:
引用
厄哉吾道,告尔同盟,勿见义而不为,当行己之有耻。莫为饱暖,而贪周粟之羞;相与扶持,毋蹈秦坑之惨。
圣人之道到了最危险的时候,忠告选择留下来的同学们,要见义勇为,要做扪心无愧之事,不要为了吃皇粮而苟且偷生,只有抱团取暖,才能避免被集体坑害。
“莫为饱暖,而贪周粟之羞;相与扶持,毋蹈秦坑之惨。”掷地有声,足以让古今每个知耻者破防。
卷堂文发出,太学生们第二天即离开太学,临安府也真的把外地太学生的学籍全取消了。
太学生们在行动,朝廷官员在弹压,但也有开明派官员站在太学生一边。最有代表性的,是将作监(负责京城、宫殿等土木工程的官员)徐元杰。当临安知府驱逐外地太学生时,刚好轮到徐元杰向皇帝奏对,他趁机上疏,直言理宗“出命太轻”,就是让史嵩之起复的决定太草率,导致舆论失控。然后他又提到,“今观学校之书,使人感叹”,太学生们及反对起复的大臣,都是“特为陛下爱惜民彝,为大臣爱惜名节而已”,为君为国,为大臣名声,出发点是好的。
“疏出,朝野传颂,帝亦察其忠亮。”徐元杰的上疏一传开,朝野点赞,宋理宗也明白他是出于一片忠心,所以对他疏中“陛下乌得而不悔悟”的冒犯之语,也不作计较。只是,对史嵩之,依然坚持起复。
一个多月后,徐元杰再次上疏说,史嵩之起复一事,舆论继续还在发酵,特别是太学,建议陛下让他自己找个人顶他,给个台阶下。宋理宗承认:“学校虽是正论,但言之太甚。”太学生们发表的意见虽然正确、合理,但做的太过分了。徐元杰说:“正论乃国家元气,今正论犹在学校,要当保养一线之脉。”敢于发表“正论”,是国家元气之所在,现在太学里还有“正论”,难能可贵,要加以鼓励,才能保住国家的一线元气。
按《续资治通鉴》所载,徐元杰说完这句,见理宗还不下决心,“又乞引去”,如果陛下不改正,这官我也不想当了。这时理宗说:“经筵正赖卿规益,以何事而引去?”
那哪行,经筵还需要你来讲课呢。
经筵,为帝王讲经论史而设的御前讲席。看来,宋理宗虽然倚重权奸,但对徐元杰这样的耿直之臣,不但能容忍,还需要他去讲课……
徐元杰之外,还有其他大臣也一直在努力让理宗收回成命。最后,史嵩之本人也知道众怒难犯,主动上疏请求终止起复,理宗也批了。
这一次起复风波,终以包括太学生在内的反史派的胜利告一段落。
但是,半年后,风波再起。
本来,史嵩之去后,宋理宗重新起用了一批反史老臣,并让声望不错的大臣杜范顶了史嵩之的右丞相兼枢密使之职。
可是,按《续资治通鉴》载,“时杜范入相,八十日卒,汉弼、元杰相继暴亡。时谓诸公皆中毒,堂食无敢下箸者。”
杜范当了八十天丞相就死了;接着,徐元杰、还有原来反史派大臣刘汉弼也相继暴亡。更诡异的是,史嵩之侄子史璟卿,觉得伯父太过分,上书表示反对,没多久,史璟卿也“暴卒”。这一切,不可能都是巧合,朝野间传言,这几位都是中毒死的,而且是史嵩之命人下的毒。传言最烈的时候,大臣们上朝后在政事堂的餐厅用餐,都没人敢动筷子。
太学生们又沸腾起来,再次联名上书:“昔小人倾君子者,不过使之死于蛮烟瘴雨之乡;今蛮烟瘴雨,不在岭外而在朝廷。”历史上奸臣陷害忠臣,不过将他们发配蛮荒之地,让他们死于瘴气毒烟;没想到大宋的瘴气毒烟,不在蛮荒之地,而在朝堂之上。
这话说的也够狠的。虽然只有怀疑,没有证据,民情汹涌,宋理宗也不得不下旨让临安府审理此案。当然,最后还是不了了之。
到了淳祐六年十二月,史嵩之二十七个月服丧期满,宋理宗又有起用之意。刚一动议,几位御史、翰林立即联名上疏抗议,最后理宗没辙,只好下诏让史嵩之正式退休。
此后,南宋的太学生们从没停止过对朝廷的批评,直至蒙古灭宋,这种传统还一直保留下来。
有宋一代的太学生们,为什么能够如此有骨气、有担当?
凡事总须研究,才会明白。昨晚写完此文,横竖睡不着,翻开宋史仔细看了半夜,才从字缝里看出来,原来,“太”虽通“大”,但下面毕竟还是多了一点。